要过不好不坏的生活

  虽然比起冬天来宽裕从容多了,但春天仍是紧紧巴巴的季节。好在天气强有力地持续温暖着,青草在马不停蹄地生长。水草不好,牛奶产量便不高,加之小牛们的陆续出生,我们的茶里很久都没添过牛奶了。日常生活中省去了一早一晚挤牛奶这项繁重劳动后,时光基本上算是很悠闲的。妈妈三天两头和阿勒玛罕姐姐约着去额河南岸的亲戚家串门拜访,家里只剩我和卡西带着两个根本不需要带的孩子看家。

  就是这样的一天里,大人都不在家,一只黑色的羊羔死去了。

  我问怎么死的。卡西淡淡地说不知道。

  是啊,谁会知道呢?谁知道一只小羊羔最后时刻都感知到了什么样的痛苦呢?之前我们两个人都不在,两个孩子在小羊圈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它。他们把它抱到家门口,蹲在它的面前,目睹了它渐渐死去的全部过程。可是,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。等我们发现时,羊羔已经完全断气了。两个孩子抚摸着它,双手捧着它微睁着眼睛的小脑袋,捏着它的小蹄子拉啊扯啊的,冲它喃喃低语。那情景,与其说是在把它当成一件玩具来玩耍,不如说作为伙伴在安抚它。都过了很久以后,他俩仍围着小羊的尸体摆弄个不停,以为它很快会醒来。

  我很难过,此时乳房胀满乳汁的羊妈妈肯定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宝宝,从今天黄昏到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它将不停寻找它。

  但卡西没那个闲心难过,她总是把自己搞成全家最忙碌的那一个。她开始准备打馕,面已经揉好,醒了一个多小时了。

  我掐指一算,旧馕还有七八个,我们一家四口再吃三天才能吃得完。等把旧馕吃完了,此时打出来的新馕也相当遗憾地变成旧馕了。真是,为什么不再缓一两天呢。

  新烤出来的热乎乎香喷喷的馕不吃,却一定要吃旧的,真是令人伤心。因为这样的话,生活中就一直只有旧馕可吃。

要过不好不坏的生活

  但再想一想,要是先吃新馕的话,当时是很享受啊,但旧馕怎么办呢?吃完新馕,旧馕就更坚硬更难下咽了,不吃的话又有浪费粮食的罪过。这好比把好的日子全透支了,剩下的全是不好的日子。但如果能忍住诱惑,就会始终过不好不坏的日子。

  那为什么不边打新馕边吃呢?对游牧家庭来说,那样就很容易接不上茬。馕要边打边吃,不能统统吃完后临时再打。那样不但有可能会在平顺的日常生活中出现手忙脚乱的情景,若遇到来客的话更狼狈失措,让人笑话了——连现成的馕都没有,这日子怎么过成这样?这家女主人也太不会经营打理了!

  馕一次性就要烤够三四天的,如有要招待客人的计划或搬家,则会一口气打得更多,避免一切突发情况。

  在城里,街上卖的馕是用大桶状的馕坑烘烤出来的,打馕师傅全是男的,天大的一团面,只有男性的臂膀才揉得动。揉好面后扯下一小团面团抖啊抖啊,抖出中间带窝窝的圆形大饼,再粘上芝麻粒和碎洋葱粒,然后俯身馕坑边“啪!”地贴在馕坑壁上。整个馕坑贴满面团后,就盖上大盖子烘烤。馕坑底部全是红红的煤炭。因为馕是竖起来烤的嘛,等取出后,便无一不略呈水滴状:一端薄一端厚。然后烤馕师傅轻松优美地给一个个馕表面抹上亮晶晶的清油,扔进摊子上小山似的馕堆里,就有人源源不断去买啦。

  生活在城里的哈萨克人也大都是自己打馕的,家家户户的炉灶后都带有烤箱,饭做好了,馕饼也烤好了。因为烤箱是方的,因此馕也是方的,像书,像一部部厚嘟嘟黄艳艳的大部头。

  在山野里烤馕的话,条件简陋多了。尽管条件有限,不好挑剔,但我还是对卡西烤的馕意见很大。

  盛面团用的破锡盆之前一直扔在火坑边装牛粪的,前几天还用来装过垃圾呢。要早知道它的真正用途是这个,每天我都会把它擦得亮锃锃的。

  自然了,这只用途广泛的锡盆看上去很脏。卡西为了让它干净一点,就反过来在石头上“!”磕了三下。然后直接把刚揉好的柔软洁白的新鲜面团扔了进去……

  我以为她起码会用水浇一浇,再拿刷子抹布之类的用力擦洗。最次也得拾根小棍,把盆底的厚厚泥块刮去啊……

  但我闭了嘴一声不吭,如此这般烤出来的馕都吃了那么长时间了,至少一次也没毒死过,连肚子疼都从没有过。

  卡西先把牛粪堆点燃,烧一会儿后,把火堆扒开,将盛了面团的锡盆放到火堆中间烧烫的空地上,再把四周烧红的牛粪聚拢环贴着锡盆,最后在馕饼上盖一块皱皱巴巴的破铁皮——那是家里每天扫过地后用来铲垃圾的简易簸箕。这回她连磕都没磕一下,盖上去的一刹那,看到细密的土渣子从簸箕上自由地倾洒向雪白的面饼。

  她又把少许烧着的牛粪放到铁皮上,因为方形的铁皮块实在太小,锡盆又太大,只能勉强在盆沿上搁稳,四面八方全是缝隙,因此牛粪渣子不时嚯嚯啦啦漏进盆里,牢牢地粘在雪白的面团上。

  加之卡西不时地用炉钩揭开铁皮块看一眼下面的情形,于是场面更加杂乱吓人。

  虽然惊恐,但站起身环顾四望时,我看到的是连绵起伏的荒山野岭,看到寂静空旷的天空中,一行大雁浩浩荡荡向西飞。与别的鸟儿不同,雁群到来的情景简直可以说是“波澜壮阔”的,挟着无比巨大而感人的力量一般。春天真的到来了。

  放平视线,又看到我们孤独寂静的毡房,以及围裹这毡房的陈旧褐毡和褪色的花带子。再看看四下,看到野地里除了碎石、尘土、刚冒出头的青草茎和去年的干枯植被,再无一物。收回视线,又看到卡西蹲在锡盆边,浅黄色旧外套在这样的世界里是那么耀眼明亮,仅仅比火焰黯淡一些。看到死去的小羊静静横躺在不远处,胡安西兄弟俩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,两人又拾回小弓,追逐着不耐烦的老狗班班欢乐地游戏。最后再低头仔细地看,透过锡盆和铁皮之间的缝隙里,我看到面团一角已经镀上了最最美妙的食物才会呈现的金黄色。

  这样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脏东西呢?至少没有黑暗诡异的添加剂,没有塑料包装纸,没有漫长周折的运输过程。面粉、水和盐均匀地——如相拥熟睡一般——揉和在一起,然后一起与火相遇,在高温中芳香地一边绽放一边成熟。这荒野里会有什么肮脏的事物呢?不过全是泥土罢了,而无论什么都会变成泥土的。牛粪也罢,死去的小羊也罢。火焰会抚平一切差异。没有火焰的地方,会有更缓慢耐心的一种燃烧——那就是生长和死亡的过程,这个过程也在一点点降解着自然的突兀尖锐之处。

  总之第一个馕非常圆满地成熟了,金黄的色泽分布均匀,香气喷鼻。卡西把它取出来时,像刚才磕盆那样在盆沿上也“”敲了三下,馕饼上粘嵌的烧糊的黑色颗粒哗哗啦啦统统掉了下来,然后再用抹布上上下下擦得油光发亮,最后端端正正地靠着红色的房架子立放一排——多么完美的食物啊,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!浓烈而幸福的香气弥漫满室,进进出出都挣扎在这股子诱惑里,扯心扯肺。

  可是慢慢地,随着馕的凉却,那味儿也慢慢往回收敛、退守,最后被紧紧地锁进了金黄色的外壳之中,只有掰开它,才能重新闻到那股香味儿了。

  再等两天的话,那香味又会随着馕的渐渐发硬而藏得更深更远。只有缓慢认真地咀嚼才能触碰到——或是回想起——一点点……那种香气,就是那种当馕在最辉煌的时刻(刚刚出炉)所喷薄的暴发户似的喜难自胜的华美香气……啊,真是伤心。几乎从没吃过新鲜馕,却每天都得在新鲜馕的光芒照耀下耐心地啃食黯淡平凡的旧馕。——每到那时,我都会催促斯马胡力多吃点。赶紧吃完眼下的旧馕,就可以稍微领略一点点新馕完全成为旧馕之前的幸福滋味。可是,新馕因为好吃,大家都会吃得多,连我也能一口气吃掉一整个呢(直径三十厘米,厚六厘米左右!)。那样的话,天天马不停蹄地烤也不够吃啊。